文/戚利
2020年10月4日凌晨5点,正在岳父母家睡觉的我们被手机铃声闹醒。妻子听完电话后,语气急促地告诉我:快,娘出事了!我一咕噜爬起来,妻一边穿衣一边给我解释,姐姐刚来电话,应该也打过你的,娘脑卒中,正在**医院抢救。我接过电话,姐大致说了一下情况,告诉我不用太紧张,娘的病发现及时,现在根据医嘱,需要马上做个决策,征求我的意见。是保守治疗还是手术介入?
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我根本就不知道娘现在的状况,加上对这个病的知识一无所知,让我犹豫不决,姐在电话里又重复了一遍。
“那,那医生是什么意见?”“医生的建议就是娘有糖尿病,年龄也偏大,而且手术介入的风险较大,建议保守治疗。”“好吧,那就保守治疗”我知道无论怎样,我必须给姐姐和医生一个明确的答复,便于医院及早治疗。
“那好,戚龙和我的意见也是保守治疗。”姐姐挂断了语音。
出了门,我告诉自己要先回自己家拿到证件,然后再乘最早的一班火车。济南的秋天冷的早,昏黄的路灯照着异常清冷的街,城市还在睡梦里,偶尔会有几辆车从英雄山路上疾驰而过,带起路边的一两片落叶,打着旋地落下。冷,我直觉自己两手冰凉,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打了个哆嗦。一直就不太熟悉滴滴快车,我一边努力地确保自己思维清晰,盘算着接下来的动作,一边嘴里念叨出来,强制自己用还有些僵直的手指费力地操作着手机。我打拼音输入出发地英雄山,却打出英雄死,我呸呸地不断恶狠狠地骂着自己,妻子抱着我的手,紧张地贴在我身边。
上午10点左右,我和妻子出现在西海岸新区**医院的9楼神经内科。我急切地拉开病床的门,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娘的床前,握着娘的右手,“娘,我回来了。”姐姐也在一边喊着:“娘,戚利回来了。”
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动也不动,脸上有些浮肿,舌头肿得老大,堵在嘴边。整个房间只剩下娘粗重的喘气声,这喘气声从喉咙里传出来,就像是要挣脱一种捆扎,要撕裂一种压迫,急切沉闷。冰凉的药水一滴接一滴地从袋子里流出来,流进管子里,然后从管子里流进娘的体内。墙上氧气瓶制氧的咕嘟声清晰可闻,心电监护仪在床头的小桌上不时地发出报警声。
娘的眼睛紧闭着,听到我的喊声,她试探性地把右手松开,握住,松开,再握住。娘有意识!我紧张的心一下子放松了不少。“娘,我回来了,你就放心吧,一切都会好的!”我给娘下了保证。
我仔细地打量着这间房子,房间纵深较大,靠东墙并排放着三张床。床和床间有一个半拉的帘子。娘的床位是46号,床头有一个标识牌,记录着对应病床病人的基本情况:主治大夫,主管护士,护理类型及注意事项。娘是危重病号,属于一级护理。大姐姐,姐姐,春雨,哥哥和嫂子有些茫然地站在旁边,应该是都还没有从刚才的急救过程中走出来。我毕竟是从大城市来,见的懂的会比他们多一些,我的到来让病房里原本紧张的氛围和焦虑的情绪缓和了不少。
病人一旦入了医院,所有的一切就只能交给医生,什么时间该干什么,能干什么,只能听从大夫的安排。可是,除了家人,很长时间我都没见一个大夫过来,哪怕是一个护士也没有。就是做出保守治疗也不该是这个样子呀!因为看过《急诊科医生》之类的电视剧,相较之下,我心里就对医院产生了很大的不满和急躁,我拿眼扫了一下标识牌上主治大夫的名字。
**医院的楼道里,站着姐姐,哥哥,嫂子,我和妻子,害怕娘听到自己的病情着急不配合治疗,姐姐特意把我们叫出来。楼道西侧窗户开着,秋中的风肆意地吹进来,使得逼仄的楼道更加凄清寒冷。姐姐简要地把娘中风抢救的过程和大夫交代的娘的病情复述了一遍:娘右脑大面积梗死,超过1/2。姐说,刚来的时候娘挣扎着有话要说,但说不出口。姐就说:你想说啥你写出来吧。姐稍微顿了一下,鼻子抽噎着说:娘当时……挣扎着在我手上写了一个字。她又停了一会,头轻微地不自主地左右晃动着:因为写的很乱,我大致猜到是个死字……,一行眼泪从眼角流下来,向来要强自信的姐姐从来没有哭过。空气瞬间被凝固了,所有的人都沉默着,没一个说话, “娘在家的时候就跟我说过,她,她,她不想生病受罪!”我抑制不住开始抽泣,越哭越难受,妻子抱住我,我把头埋进妻子的肩头。
在火车上,我就设想着各种和娘沟通的方式,比如拇指代表什么,食指代表什么,当到了医院后,才知道所有的设计都枉然,和娘沟通只能是你说结论,然后让娘用握手或不握手来确认。因为无法语言表达,娘的手乱动,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心里越来越烦,越来越急,于是动作就更大,气喘的就更粗,紧跟着就是心跳加快,血压升高,各项指标也就严重起来。所以大夫告诫我们说这病的初期一定要让病人保持安静,减少运动,先努力把各项指标维持在正常水平。
第一次见大夫,是在大夫值班室,护士站后面的一间小屋子。不大的屋子摆了6张办公桌。我见到的不是王大夫,而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个子高高瘦瘦,戴着口罩。他告诉我:王大夫休息,现在是他值班。我才知道这意味着并不是由主治大夫一直负责娘的病情。大约是听我口音不像本地人,他看看我,然后问我和病人的关系,我忐忑地问:大夫,我娘的病咋样啊?他突然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你母亲的病啊,你母亲的病很厉害,目前是打了溶栓的药,脑梗死会造成病人颅内压增高,大脑水肿,水肿有可能引发……”我不等他说完,接了过来:“嗯,水肿引发脑疝,脑疝会危及生命。大夫,这些我都知道。”其实关于这些知识都是我在火车上急补的。大夫惊讶地看了看我,大约是因为我能说出脑疝这个词来,我不再说话,听他继续介绍。我自私地认为对大夫保持一种神秘感很重要,这会让大夫摸不透你是做什么的,你的性格是什么样子的。这样,他们就会很认真地对待病人。
果不其然。我回病床不久,他就过来查看并询问娘的病情。我顺势表达了对心电监护仪显示数字不准确的不满和床是老床不能随便抬升的不满。他解释了一下说心电监护仪是借了其他科室的。加上有时候会有环境干扰造成数字显示不准等,答应再考虑考虑。第二天,主管护士给了我们一个好消息,在另外一个病房找到一张气垫床,转床的时候才知道,娘住的是隔离病房,一般危重病号首先就是在这里被隔离治疗,稳定后才会被分配到其他病房,护士特意重复了一下新病床的床号是10。
刚来的时候,娘的舌头被自己咬肿了,又粗又厚地吐在外面,堵着嘴。因为呼吸不畅,所以每次呼吸都是动静特别大,有点像她平常睡觉时打呼噜山响。也因此娘没有吞咽能力,第一天娘只靠打药水来维持体内营养补充。第二天舌头稍微消肿,我和妻子就尝试着给娘喂水。也和娘通过握手沟通确认好,然后把床头抬高,舀了半勺子水,慢慢送到娘的舌头处。娘的舌头依然不能动,水自主地流进娘的咽喉,引起娘一阵剧烈的咳嗽,吓得我们赶紧手忙脚乱地为娘拍背。经过这一番折腾,最终我和妻子一致确认娘暂时不能吞咽,并把情况及时转告医生,医生的反馈是:明天插管。
在家和娘闲聊的时候,娘就描述她当赤脚医生的时候亲眼见过很多人生病受罪,所以,她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和那些她看过的病人一样受罪,尤其提到了插胃管,描述得有多么可怕。一听说要插管,我就想到了电视剧里那些用仪器和管子把整个人几乎都武装起来的ICU重症患者,心里开始紧张。不过再怎么担心都没有用,如果娘不进食,身体的抵抗力也会越来越弱,况且,有些救命的药片比如降心率和降血压的也需要喂服。
当护士手里拿着一根70cm长的塑料管来到床前,明确告诉我要插管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插管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护士从娘的发际量到剑突,标识出管的长度(大约55cm)。管子是从鼻孔插进去的,开始稍微有些不顺,但很快管子就慢慢从鼻孔进到咽部,护士嘱咐娘配合做吞咽动作,同时也让我们帮娘把下巴尽量靠近胸部(即做低头状)。虽然主管护士有些凶巴巴的,但业务还算熟练,1分钟不到,胃管就插好了,她用胶布固定好,并进行了测试,确保胃管到达正确位置。所有这一切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娘应该是意识还不太清楚,所以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不适感。
童瑶妈妈是千佛山心内专家,我想医理这些东西大致是相通的。我就发信息告诉她娘的现状,然后问她:高主任,您看能否给一些与脑梗有关的信息或建议呢?直到晚上,才收到她的建议:不好意思,刚看到,时间窗内可以选择溶栓治疗,必要时也可选择介入。其实我并不介意回的早晚,我知道她很忙。说到底,或许我也只是想找一个专家,给自己的精神一个依靠,我晓得越是专家就越不会轻易地给你下结论,尤其是隔了那么远,对现场的状况一无所知。于是我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聊着。时不时就还把娘做的片子拍了发给她,她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两句,这就足够了。
看出娘的人缘好来了。在陪护的四天时间里,大河西村里的,姨家的三个姐姐,舅家的三个姐姐,姐姐的闺蜜,济南回来的文敏,四叔家的堂哥和堂妹都跑来看娘。和平时来医院看病人不一样,姥姥、大舅和大姨都已经过世了,对几个姐姐来说,娘就是她们姥姥家唯一的长辈,所以,那种亲是骨子里带来的。洁晶姐贩海鲜,正是最忙的时候,姨家二姐晚上插空就跑过来替班,还给娘做按摩。妻说:你看这个老太太,是上辈子积福了呗。我纠正妻说:哪是啊,都是这前半辈子积的福。积米崖大姐来看娘,握着娘的右手说:小姨,好好配合大夫养病,养孩子就指望这个时候呀。我说,是啊,不是有句话说:你养我长大……”下一句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我扭过头,对着心电测试仪,使劲控制着内心涌动的情绪和呼吸,不让眼泪掉下来,我转过头想笑,可眼泪这时候却不争气地掉下来。
尽管自己还处在被一级护理的状态,娘依旧惦记着家里的收成。那天,哥哥捏着娘的手问她:我明天回去收玉豆。娘就攥拳,表示同意。然后再试探着问一句:算了,我明天不回去收玉米了,在这里照顾你。娘的手没任何动作,喘粗气,胸脯起伏得厉害。我坐在一边感叹道:哎呀俺这个娘啊,你看你都这样了,还记挂着地里那点破东西!父亲也是,下午打电话来催哥和大姐姐回去收玉米。哥哥说:不是都收好了吗?父亲电话里急了:都堆在家里,不还得往袋子里装啊!哥哥有些生气:现在什么最重要啊,就知道惦记你家里那点粮食,先往后放放不行啊,娘什么时候出院我们什么时候再回去收拾。
娘的脑卒中是个常见病——我一直不愿用脑梗死这个名字,总感觉那是一个用结果陈述过程的名词,大不吉利,而且很容易把自己弄哭。大夫通过这种疾病的惯用治疗方案,进行对症治疗,给我们提出了三天、七天两个关键点。三天娘需要过脑水肿和脑疝的关,七天过同症复发的关。然后就会进入康复期。在这关键的七天时间里,大夫会根据查房情况和护士每天的各项检查,如温度、血糖、血压指标来判断用药效果,并根据结果进行微调,然后不定期地根据各种MR(核磁共振)和CT检查来分析病情发展状况。而作为家属或陪护者,则需要辅助护士做好现场病人的观察,身体反应和精神状态,协助护士做好各种药品和饮食的喂服,确保病人经常翻身和功能性恢复。其实只要明确了每个人的分工,效率就会高,埋怨就会少,效果也会快。
吃饭哪有筷子不碰碗的,说着埋怨,埋怨就来了。主管护士的很多做法引起妻子强烈的反感:护士把自己该做的事情交给陪护的做,有些自己就该知道的问题跑过来问我们,而且还理直气壮。我劝妻子:我们要搞明白我们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最终还不是为了娘早点治疗好出院?所以,要耐心,不要和医院的人发生冲突,把握好一个度,既不要什么都不管不问,也不要碰到不顺就发火。天底下难逃一个理字,我们要做到有理有据,据理力争。
有一次,饭前娘需要打胰岛素,那个护士就跑过来指着娘问我:该给她打多少?我反问了她一句:这种事情是不是大夫该交代给你们呀?我们作为病人家属门外汉随便说个数,你们敢打吗?要是打到病人身上出现问题怎么办?大约是看我情绪有些激动,还明显带着反感,没等我发作,她就乖乖地离开了。“对这种人,就得不亢不卑,不用发很大火,但是一定要教会她道理”,我转回过头告诉妻子。
娘要去做检查,我想这种意识还不算清醒的病人肯定不能在外多待,护士站总要安排一个人跟着,最起码也要协调好检查部门才能离开,那天,我问主管护士:这次检查哪位护士跟着我们啊?主管护士来了一句:不用,你们自己去就行。我顶了她一句:这病人是一级护理,大夫安排的检查你们也不派个人协调一下,什么事情全都让我们家属来做啊?!我声音有些大,还带着怨气。当我们还没出病区的时候,一个小护士就跟了上来。
还有一次给娘喂食,第一管子要打温开水。也许是打得太急,也许是打的时候忘记把娘的身体立起个角度。一打进去就呛了出来。主管护士吓得差点就扔了针头,“吓死我了!”边说边往后退。我和妻子对视了一眼,立刻对她产生了鄙夷。当护士这么多年你就没有碰过这种情况?这是一个护士该在病人家属面前说的做的吗?我看了看同病房的其他病床的床头,好几个的主管护士都是她,医院是如何的缺人,才把这样一个不怎么称职的人选做当主管护士?幸好在第三天,她特意跑过来,告诉我们,大致的意思就是近期若有什么事情抓紧给她说,从明天开始,她就休息,不在医院了,这时候的感觉倒给人是一个主管护士的角色,就好像这里的一切离不了她一样。我嘴里答应着,心里却说:赶紧走吧,越少看见你越好。
虽然怨恨,但知道还是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换位思考一下,护士其实也挺忙的,医院这一层床位较多,入院病人也不少,这些护士大都是实习生,有些业务还不算太熟练,但是实习生有一大好处,就是态度认真,比那个老油条的主管护士强多了。有一次给娘埋的针鼓了,过来一个小护士因为不方便,便跪在地上完成了埋针,让我们特别感动。有时候看一个护士几乎是跑着完成各病床的护理工作,就有些过意不去,所以,很多我们能做的活我们就自己动手。妻有经验,让姐准备一个小本子,动手记录特殊节点的特殊事情。比如:换尿布时的尿量,温度值,血压值,血糖数,换药睁眼的情况等。记的多了,这本子就慢慢成了护士的报表,每次过来,护士就直接问我们:刚才温度多少,然后再转录到她们的本子上。除了记录日常数据,平时还需要给娘进行功能性恢复训练,包括:翻身、用温水毛巾擦拭身体,腿脚的康复训练,说话,眨眼,吞咽等。很多事情都是第一次,开始也不熟,不懂技巧,给娘翻一个身,都弄得浑身是汗,自从换了气垫床,加上手法熟练后,一个人翻身也不再是多么困难的事。在医院里也见过主治大夫和护士长,都是很热心的人,遗憾的是因为病人太多的缘故,不常来。
长长的走廊积累了一晃而过的护士身影,在这个楚门的世界里,痛楚、麻木,忧伤、无助因为廉价而被扔得到处都是。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不断用这句话安慰自己。
娘的身体很胖,村里的娃娃都叫她“胖奶奶”,或者“胖三娘”。家里没有体重称,娘就告诉我们她160斤。这次发病,终于知道了娘的真实的重量:足足有171斤,比我还沉。记得娘上次出院第一次到济南,在妻子的监督下,体重已经降到140斤,为此妻子还落了个“恶媳妇”的名声。从那再回老家以后,没人监督,加上娘自己也不够自觉,这十来年体重硬是增加了30斤。所以,偶尔数落数落娘的不好,自己的心里可能会好受一些。
姐的身体和娘一样胖,所以状态不是特别好,没法值夜班,我们就安排她当这次的HR。负责所有人力调配和后勤保障。不擅长做饭的姐姐和春雨在家的时候要给娘提供流食,也真是难为她们了。网上买了打碎机,第一天尝试着做了三次食物还是不够细,每每针管注入的时候会堵住。姐姐就不停地尝试,最后加了一层过滤,食物马马虎虎地算是满足了注射的要求。医院餐厅倒也提供流食,他们成为营养餐的,15元一份,为了给娘补充必要的营养,姐姐还是决定每天自己亲自做一份带来喂娘。
娘的病情不见好转,哥哥也着急。有一次他趴在娘脸上,央求娘:“娘,睁睁眼呗,快,睁睁眼。”见娘的眼眉动了一下,是在努力尝试睁眼,很快就又松弛下去,两只眼睛依然紧闭,哥哥小心翼翼地用手去帮娘,刚扒开一条缝一松手就又合上了。哥哥失望地摇摇头,叹口气。很多知道这个病情的人都说,慢慢来吧,急不得,一天一天地过,一关一关地闯。凡事要多看好的一面。那天突然脚动了,虽然是无意识的;那天突然睁眼了,虽然很快又合上;那天突然笑了,虽然那笑容也不好看;那天突然想说话,突然想喝水......
娘的第一次睁眼是我们带她去做CT检查时。娘太胖,想想要把娘从一张床搬到另外一张床,就发愁。脑子里过了很多方案,总是感觉人手不够。我就寻思着找个外援,走出病房,在病区里四处找人,终于发现一个年轻的陪护病人的小伙子。我过去求他:兄弟,麻烦给帮一下忙,俺娘要去做检查,身体太重,搬不动。同是天涯沦落人,作为病人家属都能相互理解,小伙子连想没想就跟了过来。我赶紧点头哈腰作揖表示感谢,然后说了句:您要是有需要的话,您千万别客气过来叫我就好。小伙子摆了摆手,笑了笑。折腾了一次,才发现搬移病人最好的方法是在病人身下垫一床被子,搬移的时候每个人只需要拽住被角就容易得多。如果单纯靠拽拉胳膊什么的,既用不上力,也容易造成病人脱臼,给病人带来二次损伤,这是嫂子的经验,去年她刚回昆明伺候自己的爹爹,就是因为不知道这种情况结果让老人胳膊脱了臼。
搬移娘时,因为用力过重,这种外力一下子刺激到了娘,在放到推床的那一瞬间,娘的两只眼睛突然一下子全睁开了。我瞥见,又惊又喜,赶紧告诉姐姐和妻子。等她们再看的时候,娘的眼睛又闭上了。怎么喊她求她睁眼也没用。从这以后,我们才意识到要帮助娘慢慢学着睁眼,从用温开水擦拭开始。妻子用棉棒蘸了水,很仔细地给娘擦拭眼角的分泌物,有时候用温水擦脸时也顺便会把眼皮全擦一遍。我们相信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娘开始慢慢地能学着能睁开眼睛,哪怕是一条缝,那也是打开我们心底阴霾的天光啊!
娘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睛是无神的,两只眼睛睁的还不一样大小,看上去疲惫,幽怨,无助,让人心疼。
第一次的事情任谁都是没有经验的,只能硬着头皮上,从过程中慢慢找到最好的解决办法,但我们始终坚信一切都会过去。
娘一直穿着家里带来的衣服,抢救时胳膊部分被剪开了。嫂子嫌娘穿的衣服扎人,就从网上买了一件,尽管考虑了娘的体型,但还是肩膀太瘦,听哥哥说,试穿时是晚上,夜深人静,哥哥嫂子刚给娘换下衣服,娘突然一下子把眼睛睁开,大大的,哥哥笑着小声对我说:娘也怕死,害怕是我们给她穿寿衣呢。娘睁眼看清楚了才放心地把眼睛闭上。我就跟着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网上新买的衣服最终没有给娘穿上,于是嫂子换哥哥穿过的一件很肥大的T恤来,把领口剪了才在大家帮忙下给娘套上。娘的肥胖不光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就连测血压的小护士来,在往娘胳膊上缠绷带的时候,也来了句:大姨太胖了!我们就在一边纷纷附和着给娘上课:娘,以后得减肥了;娘,等回去就给你掐水掐电掐粮掐饭;娘,等病好了一定要到济南去,让你那个恶媳妇好好饿饿你……
我们有建西海岸大河西家群,原本不想让外地的儿子和侄子知道,他俩一个上学,一个当兵。可群里频繁交流,哪能瞒得住他们?下午侄子微信视频过来,问了奶奶的情况,我告诉他我们大人在这里能照顾好奶奶,让他在军营好好表现。侄子是娘一手拉大的,和娘亲,有什么贴己的话也常和娘交流,看到奶奶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能说话,视频里的他眼泪包眼珠。他嘱咐我们要注意休息,做到劳逸结合,才有更多的精力去照顾奶奶。冬在天津,得知奶奶生病就给我们提,说要把奖学金送给奶奶治病,我们连说不用。
随着日子一天天,好消息也逐渐多起来。那天,妻正在给娘拿湿毛巾擦脸,娘突然打了个喷嚏,喷了妻子一脸,妻子笑着说:哎呀娘啊,吓我一跳,你看看你老人家喷了我一脸麻子,你这个媳妇可不俊了哈。娘突然没憋住,笑了,我们也都跟着笑了,随后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群里的每个人。
娘在凌晨4:30左右把第一次插的胃管拔了。那天正是姐姐值夜班,姐姐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不说话。妻子是个有事装不住的人,大清早一发现胃管被拔,就满脸的不高兴。姐赶紧解释说当时是因为要去涮擦脸布,没看住娘才拔的管,我也赶紧劝妻子说:晚上值班很辛苦的,一不留神,拔就拔了吧。因为长期吹氧气,干燥,娘的鼻孔有些痒痒,白天的时候,见她经常用手去抠鼻孔,无意识地碰到胃管,就想拿两个指头往外拔,有一次我看见了,想起晚上发生的事,很生气地拿手使劲打了娘的手背一下,然后训斥她说:还拔,还拔,我是你生的,你拗,我比你还拗,你敢拔我就敢让护士再给你插上,不怕疼你就一直拔。或许是我打的有些重,娘居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虽然那声音还不清晰,脸上的笑容也着实算不上笑容。第二次看到娘笑,心里可高兴了,我不停地默默念叨着,加油,娘,一切都会过去的。
看着母亲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插着胃管,呼吸笨重,虽然每天的体温基本都在37度以上,左手和左脚依然不能自主运动,无法吞咽,无法自主咳痰,可一想到她能对你说的话做出反应,难受的时候会指示给你,也就安心了很多。我对妻说:哪怕娘一直这样,只要病情不再恶化,给我这样一个娘,我也是能接受的啊。可以自主呼吸,能听懂我们的话,时不时还可以睁开眼睛看看我们……
四天一晃而过,我和妻要赶回济南上班,需要提前安排好人手。这时候才看出儿女多的好处。我给姐说,不行就让桂梅过来,她给我提过如果需要可以安排她来看护,我们就按护工的费用每天支付给她。姐表示同意。哥哥主动提出来说要一直陪着娘,这样加上大姐姐三个人,让哥哥白天晚上一直在,因为哥哥200多斤,力气大,刚好值班时需要一个有力气的人手,中间累了困了就休息,需要帮忙的时候再叫起来,大姐姐年龄也不小了,白天就让哥哥和大姐姐值班,晚上换哥哥和堂妹。姐姐负责人力调配,后勤保障,每天负责给娘做一顿流食的晚饭。
家里人多有一样好处,安排每两个人一班,这样白天,晚上就可以相互替换,避免疲劳。春雨陪床的时候,我问她,以后你们可怎么办?一家就一个孩子。她轻描淡写地说:总有解决办法,请护工呗。姐姐在一边不愿意了:俺的妮来,请护工容易,可是护工哪有亲人这样照顾得细致周到啊!护士笑着说:你们这一家挺有意思,我们换班,你们也跟着换班啊。
离开前,我把这几天护理的一些注意事项写了写,发到小家群里,并给哥哥和姐姐念着一条一条地交代:
1.胃管要看护好,不要让娘拔出来,越是娘清醒时越要注意,特别是晚上夜深(特别是凌晨4点左右)的时候。来回插胃管不仅受罪,还易引发胃内损伤,护理时要始终确保有一人一直在身边监护,能一直握住手最好。
2.胃管进食内容按先后顺序,一管水,不多于八管的流质食物,一管水。食物和水的温度要控制在38度以下。
3.进食过程需要抬高床头30或45度角。进食后保持这个姿势半小时。
4.一天要催护士打两次胰岛素,打多少问大夫(少于10个单位)。时间是早上吃饭前和晚上吃饭前。打胰岛素前20分钟找护士测量血糖
5.白天每隔1小时翻一次身,晚上可隔两个小时翻一次身,每次翻身最好拍一会后背,催促咳痰。
6.多和娘说话,聊天,开玩笑,或放老歌给她听。
7.鼓励娘做各种恢复性功能运动,如吞咽,睁眼,咳痰,蹬腿
8.给娘辅助理疗,用温开水擦身,尽量不用爽身粉,要在指标相对稳定的前提下帮助按摩,抬腿,尤其是左手和左脚。
9.心电监护仪心率一般在50~120正常,血氧饱和度要大于80以上,呼吸频率可不关注。
10.一个小时测量温度一次,如果出现高烧到38度,需要温水毛巾或栓剂进行物理降温。
11.有些降压,降心率的小白药片可用八宝粥的罐体砸碎,砸时底下铺上纸或者放在盛药的塑料袋里砸。
12.氧气供应装置要随时确保瓶内液体足够(一般一瓶用两天左右),要确保鼻吸插在鼻孔内;温度计放置在腋窝处测量;血压测量时要保持安静;注射液有的打全袋,有的只打半袋,有的要求速度快,有的不要求速度。要盯好药水避免打过了回血。
13.最近每天早晚进食时需要同时喂服降心率小白药片半片,提前砸碎。
14.大小便以后要撤掉纸尿裤,用温水擦干净身体,自然晾干,再套纸尿裤,避免褥疮。
在济南上班的第一天,学校工会组织看《我和我的家乡》,当看到患老年痴呆的范伟躺在地上,我触景生情,黑暗里再也抑制不住自己。
到了第6天的早上,堂妹给我微信发了一小段视频,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堂妹在一边鼓励她:三子娘,快笑笑嘛,让我哥和嫂子看看。我回话:真好,眼睛一天比一天睁的大,你们辛苦了!
姐说,娘的生命力出奇地顽强,一切都会过去的。
秋天是个多雨的季节,心情很跟着绵冷而潮湿。趁周六空闲,我把书房前的小叶女贞树彻底修理了一番。二楼李叔见我说过好多次,理由要么是小红色蚂蚁会顺着树爬到上面去,要么就是树叶太茂密,遮挡了采光。我不希望邻居间闹矛盾,就亲自动手,这树现在就像娘一样,光秃秃地只剩下一些很小的枝叶,我知道只要根还在,主干还在,这树很快就会新生很多的枝叶,如果这树就是娘,那就憋着劲长吧,来年的春天,哪怕树叶多到把进书房的所有阳光都挡住,我也心甘情愿。娘,你知道吗?遇见一个人,也许要晚好几世,可我们已经相互陪伴着走过了那么多年。我坚信我们的缘分还没有尽,因为上天告诉我你要活过80岁,所以我会耐心地等。等你自己站着,走过来,然后靠得我很近,在我耳边轻轻地唤我的小名。
娘,加油,有这么多人的关心和帮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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