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记录父亲临终前的日子(10)直面

大荆

01


正月十二的下午，我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父亲重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病房。看到一屋子的人，着实让我一惊。


父亲虚弱至极，赤裸地躺在病床上，两位护士正在紧急地给他插尿管。家人肃然、忧惧地守候着。


原来，父亲几天来的便秘加重了（排尿也出现了问题），即使吃了两种通便药也无济于事。腹部严重滞胀，在用力排便时，引发了心脏病发作。


父亲的一句，我快不行了，吓坏了母亲。


在医护人员的全力救助下，父亲慢慢苏缓过来。可这番折腾对父亲的体力和精力都是极大的伤害。


病人一旦崩溃下来，就不成人样。那丝最后的尊严也被病魔夺走。他的眼神中浮动着虚无的绝望。


从那天开始，家人的陪护升级了，夜晚由先前的1人，增加为两人。


当晚的陪护中，我真正体会了什么是“长夜漫漫”。


为了快速通便，父亲接连两次使用了4只开塞露（通便药），结果便秘解决了，晚上却开始腹泻。


这一夜，我和姐夫给父亲换了7次尿不湿，每次换前还要清洗擦拭，原本就虚弱到了极点的父亲，更加颓然无力。


加之，肺功能的几近衰竭，父亲起卧频繁（躺不下，坐不了），几乎十几分钟甚至几分钟就要折腾一次，期间伴随着无尽的痛苦和呻吟。


摇床角度的一点变动，靠背枕头的一寸挪移，手臂放置的高矮切换都会引起父亲的不适和痛苦。


所以，一夜间，我们都是在为父亲调整好一个坐姿而费尽周折、精疲力尽。


辗转反侧是形容一个人在床上的痛苦和难眠，但对于父亲这样的病患来说是多么期待的自由和幸福。


这一夜，我站在父亲的床边，寸步不离，一直坚守到天明。


生平第一次，感觉夜晚的时钟如此之慢，分与分的距离如此之长，天亮的如此之缓。


早上，二姐来得很早，进门第一眼就被一夜未眠已没人样的父亲惊呆，转过身已是泪流满面。一再问，怎么一天没见就这样了？


鉴于父亲病情的急转直下，家人把寿衣拿到了病房，做了一些后事的安排。


好像全家人随着父亲的病危而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


清晨，我昏昏沉沉走出医院，见到街上依旧平常如故的行人面无表情、行色匆匆。


我突然意识到：你以为平淡无奇的一天，可能是别人撕心裂肺、惊心动魄、翻江倒海的一天，不要再厌烦生活的平淡，冲破平淡的不一定都是欣喜，还可能是不幸和哀怜。


父亲连续6天没有入睡，病情急转直下。


他的双臂肿胀，视力模糊，声音嘶哑，睁眼、抬头、举手的力气都没有。


2月28日的夜晚开始便血。


黑红色的引流袋挂在床边，预示着痛苦和不祥。


大夫和护士依据多年的临床经验，善意地提醒我们：父亲的日子不多了。


02


3 月1日的上午，母亲和我们兄弟姊妹5人齐聚病房，围拢在父亲左右。


我把手机放在父亲床头，开启录音功能。


母亲引起话头，问父亲：你这次的病这么重，住了这么长时间的院也不好，你知道自己是什么病吗？


父亲深垂着头，紧闭着双眼，平缓地说，知道。


母亲又问那什么病呢？父亲回答：肺气肿。母亲追问，不是什么更坏的病吗？


父亲用嘶哑的声音回答，不是。


母亲咬着牙颤抖着说，实话告诉你吧，你得的是肺——癌！两行热泪从母亲的脸颊瞬间滚落。


出乎意料的是，父亲并没有一丝惊恐和不安，而是平静地回应：噢，是肺癌。


原来，父亲早就猜到了。


“肺癌”这两个字不知在他的脑海里回荡了多久，今天只是一个确认，所以他并没有恐慌和难过，相反，这一答案似乎满足了他长久的猜测。


早在入院时，护士给他埋针，他就意识到病情的严重。


后来在一次和我的谈话中，我曾坦言去了省城医院也没有好办法，父亲就基本确认了。


母亲反问父亲，你知道怎么还瞒着我们呢？


父亲回答，怕你们难过、伤心。


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唉！我们还怕你承受不了，不敢告诉你呢！


母亲郑重地说：谢谢你！


亲人之间，很少说谢谢，更何况是年逾八旬的父母。


但母亲的“谢”字是发自肺腑，它浓缩了彼此的心疼和互为的感动。


我们先前以为父亲不想触及这一生死的话题，是因为怕死。


现在看来，我们低估了父亲的勇敢和心胸。


母亲又说，孩子们不是不给你治，而是因为你得的绝症，上哪都治不好啊。


父亲微微点头，缓缓地说：我知道，癌症是世界的难题，能治好就不是癌了，那是个无底洞，有多少钱都治不好，我不怨他们，他们尽力了。


我接过话茬，从陪父亲第一次做CT开始，把整个求医问药的真实经历简要地说给父亲听。


父亲依旧闭着眼，偶尔点头，偶尔轻应。


父亲提到他的后事，想到家族墓地现在还是个问题（父亲知道爷爷奶奶的坟墓周围已没有可葬的空间）。


我们把2014年就已提前置办好墓地一事向父亲讲了。


他听后，很是感慨：你们想得比我周全，这下我更放心了。


只是父亲对墓地的位置并不清楚，尽管我们怎样说明。


父亲最牵挂的当然是母亲，不停地劝慰母亲：你一定要想开，活到多大岁数算大，人生在世，终有一别。我们不可能同时走，我先走了，挺好的。


最后，父亲用欣慰的口吻简短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然后深沉而坚定地总结：我这辈子没有遗憾，知足！


父亲不再说话，显然是累了。病房里一片空寂，只有家人轻轻的抽泣和父亲吸氧的唦唦声。


大家都好似卸下了一个包袱，那是5个月来长期背负在家人身上的禁忌。


父亲如释重负，安然睡去。


03


当天下午，我独自来到墓地。


从下车开始，我就手持手机边走边录，尽管这些天气温回升，积雪大多融化，但在村落的小路和农田里，依然存留着厚厚的冰雪。


我从不同的视角录取了墓地的全貌，并站在父亲可能埋葬的地方眺望。


我在想：父亲就要在这里长久地安息了，有松树相伴，有群山对眠，有河溪在脚畔，有公路绕环，父亲一定不会孤单。


当天晚上，看到父亲好受一点了，我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给他看。


父亲努力地睁大眼。我在旁边解说着，父亲一再说，挺开阔，真眼亮。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安然和满足。


自从家人和父亲如实交待了病情，他的情绪反倒沉寂、稳定下来。


在此之前，不知在他的心中涌起怎样的波澜，最终接受了自己不久人世的现实。


如今，父亲清楚了当下活着的意义，那是名符其实的向死而生。 既然明确了目标，他就把死亡作为唯一的期待，希望它早一天到来。


几天来，父亲不吃不喝，不管家人怎么询问或劝说，父亲就说不想吃或吃不进。


后来才知道，父亲是在偷偷绝食。


看到家人连续5个多月的日夜守候，他深感歉疚难过，想通过绝食的方法尽快了断自己，不想再连累家人。


母亲知道后，除了悲痛外，还有些愤慨。质问父亲：你觉得全家人对你的照顾还不够周到吗？


父亲回答，正是这种不厌其烦的殷勤照料和不离不弃的细微周到，才使他幡然悔悟了。


父亲并不怕死，而怕生不如死。早一天走，是父亲最大的心愿，没有恐惧、没有悲伤、没有彷徨......


难怪，参加葬礼，常有人对逝者家人说“解脱了”。


是的，特别是对已患绝症久病不治的人来说，死亡的的确确是一种解脱，无论是精神还是躯体。 而对逝者家属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是对亲人磨逝了所有热情、耐力、期盼、幻想后的无奈放手，是对自己心力憔悴、渐渐接受的心灵释然。


我理解了。


也理解了，母亲流着泪暗暗说“看着他遭罪，恨不得他早点走”的愤然......（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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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五针

看哭了，真是一篇好文啊。老爷子这一辈子真的圆满啦，有相亲相伴一辈子的老伴，有儿女们孝顺的陪伴，一生值了。看到你的文章后，更要好好善待我高龄的老母亲，让她老人家开心愉快到百年。

荆八针

我妈也是最后几天自己拒绝进食，而我们做儿女的既怕她饿着，拼命用奶瓶喂她牛奶和流食，又怕她受罪，希望她早点解脱，那种矛盾心理，没经历过的人真的不能理解！

荆九针

每次都是一边哭一边看你的文章。因为这一切早在二十五年前我都已经经历过了。我的父亲也是肺癌去世的，才五十五岁。你真的写出了我心中当时的全部感受！看着亲人受着病痛的折磨，还要想方设法的瞒着他，心中的那些恐惧 绝望 无助，真的是无以言说啊！当时的我，在父亲面前强颜欢笑，背过身却泪流满面！二十多年过去了，想起父亲，还是会忍不住流泪！

荆一针

我是先看到您的第八章连载，当时在车上因为又想起母亲泪流满面，不想失态，就打开手机正巧浏览到，一字不漏的看完，又关注了，然后回到家把之前的七章读完了，我之所以这样，是一个月前我母亲因为肺癌离开了我，您文章中所有的心酸我都感同身受！无能为力、深深的不舍，所有的一切都无法留住最亲的人，太难过了，这种痛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

荆四针

失去亲人的痛苦无法用语言表达，那种痛真的无法释放，亲人都离开我啦！我好孤单一个人，每当我独自一个去看他们的时候，一块块墓碑矗立哪里让觉得自己好孤单落寞无助。泪水也无法抒发思念，远在天边你们，近在眼前墓碑。

荆九针

这些文章太教育人了。要珍惜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祈祷]

荆六针

我正在经历着作者当时的情景，我大姐肺癌晚期，看着她受罪对我们来说是一种精神煎熬，太无助，不敢当着她流泪，还要偷偷流泪，太太痛苦啦！无以言表的割心的痛[流泪][流泪][流泪]

荆一针

作者很有文采 文章里描述家人对于临终前亲人的细心照料清晰可见 不舍之情以及对于病魔折磨后的那种无奈写的很贴切 读着读着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当时母亲病重时我的心境也是如此

荆三针

看到这篇文章后，眼泪不由自主流下来，又想起我慈祥的老父亲，在今年正月过世了，享年九十六岁，是我在培护他几年，他的一言一笑仿佛就在昨天，做为儿女都希望自己的父母能长寿百岁，虽然有万般舍不得，但生老病死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在此祝福所有父母健康长寿，平安幸福。